隨后，我又去北川縣城，現在這里辟為遺址保護區(qū)。

    縣城中的一切，基本上按照原狀保護。在縣城中，你會感覺到時間永遠被定格在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04秒。

    時隔四年，雖然鄉(xiāng)民們都住進了新房子，但不知怎么的，離開北川時，我的心情卻很沉重。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釋懷，只好翻出08年在這里寫的日記，權且作為紀念吧。

    2008年5月25日日記（節(jié)選）

    17日，結束了駕駛訓練課之后，友人云龍打來電話，說很想為災區(qū)做點什么。我倆不謀而合，一錘定音。當晚就聯系到了一家位于大興的私人工廠，定制了100頂帳篷。

    19日，開始為即將完工的帳篷尋找運輸途徑。無意看到北京青年報關于愛心航線的報道，說是每天一架飛機，免費運輸賑災物資到成都。電話打過去，原來報紙的職責僅僅是消息發(fā)布的平臺，真正的主辦者是四川省駐京辦事處，貨物運到成都以后，由四川省政府負責統一發(fā)放。我并不想懷疑政府的營救能力，但眼下是大批物資正在源源不斷地運向成都，我不想錦上添花，只是想雪中送炭。

    20日，與友人影影商議，決定雇傭卡車運送帳篷。得知將是一輛5噸的箱式貨車，裝上帳篷以后，還有1.5噸的運力，遂決定多采購一些東西，別拿8000元的運費運送空氣。李云龍有消息反饋，對方表示鄉(xiāng)下很缺鐵鍋，不少農家的廚房坍塌，鍋碗都被打碎了。信手在壇子里詢問，什么地方有賣鐵鍋的。猶如一塊石子把恬靜的水面攪起微瀾。這條僅有幾十個字的詢問消息發(fā)出去，立即有N多人響應，省心不久即來電話，說已經買了40個鍋等我去取。海濱漁民通過網絡，送來了5000塊錢。大狗等人更是采購了150個大鐵鍋，送到了遠在南六環(huán)的工廠所在地。那天晚上，我很晚才知道，論壇上已經是沸沸揚揚，新一輪的捐款購物活動開展的如火如荼。同樣是在那天晚上，YXW親自把1000塊錢送到了東五環(huán)的倉庫，哈欠和車車車分別把1999元和500元匯到了我的賬戶上。其中，YXW的1000元我轉給了影影，用于購買了藥品。海濱漁民的5000元和車車車的500元，用于購買了64個手電、130節(jié)電池、100包簽字筆、100個記事本和6箱奶粉、6箱米粉以及方便面、衛(wèi)生紙等物品。（按：裝車時得知，租來的貨車實際運能為10噸，而我們臨時采購的各類物品最后總重為13噸。））

    23日下午兩點半，大貨車在高速公路江油北出口離開高速。江油，是大詩人李白的故里，盡管有人考證這位詩仙的原籍其實是遠在中亞，但并不妨礙江油因此獲得的名聲與地位。此時的江油城，各式棚帳搭滿了城市的各個角落，與1976年8月的北京絕無二樣。途徑一個棚帳，減速觀望，四個人圍坐在床板上，興高采烈打著麻將，川人的灑脫與悠閑，體現的淋漓盡致。

    西出城區(qū)，才要進山，一個戒備森嚴的關卡出現了，一群身穿白色防護服的人，背著噴霧器，正在向每一輛駛出的汽車噴灑著消毒藥?？瓷先夥辗浅Ｄ亍２痪?，路面上的裂紋、道邊的滾石、途徑村莊的坍塌提醒我們，我們已經逐漸接近512地震的核心區(qū)域。

    下午4點半，抵達北川縣桂溪鄉(xiāng)。事實上，這里并不是一開始所定的目的地，根據事先的聯系，這車貨物應該是運送到陳家壩鄉(xiāng)進行分發(fā)。但抵達后得知，此時的陳家壩鄉(xiāng)，我們已經進不去了。后來，我曾在一位地震后不久即趕來工作的志愿者陪同下，前往陳家壩鄉(xiāng)的時候，證實了這一點。原來，就在我們抵達的當天，陳家壩鄉(xiāng)開始清理廢墟中的遺體，空氣中傳來的味道，令多數人無法忍受，戴上兩個18層的口罩，依舊氣味難擋。據這位志愿者介紹，5月12日那天，這個鄉(xiāng)的鄉(xiāng)民們正在鎮(zhèn)上趕集，眾多人員擁擠在狹窄的街巷中，驚恐、慌亂、踩踏、墜落物、垮塌，一場不可避免的悲劇在鎮(zhèn)上上演了。而這悲劇至今尚未謝幕。

    在桂溪鄉(xiāng)，有來自深圳的醫(yī)療隊，來自重慶的炊事隊，來自湖南的防疫隊，更多的是解放軍，和來自四面八方的志愿者。以后幾天，我與這些志愿者一起，把貨物逐批在帳篷中散發(fā)。其中，有幾位志愿者是退伍老兵，來自陜西臨潼，大地震猶如一聲集結號，老兵們放下手中的營生，甚至關閉營業(yè)中的飯館，迅速集結，為災區(qū)民眾盡心盡力地服務。

    鄉(xiāng)政府附近的農田上，搭建著近兩百頂帳篷，組成了桂溪鄉(xiāng)最大的災民安置點。他們都是房屋垮塌或淹沒，無家可歸的災民。抵達后，我們首先去慰問了一個帳篷，因為，這個帳篷里，住著兩對孤兒。其中，有一對是姐姐10歲、弟弟3歲。姐姐開始還表現得很鎮(zhèn)靜，不久便淚水盈眶。我把在北京裝車時，牛4朋友送來的幾包衣服伴隨著兩袋大米、兩箱方便面和一包糖果送給了他們。

    入夜，發(fā)電機隆隆作響，鄉(xiāng)政府大院里的電視，播放著中央電視臺賑災晚會，近百人在圍攏觀看。我們吃過了隨身帶的方便面，睡在了車上。余震不斷傳來，但只是輕微而短暫的搖晃。

    次日，在鄉(xiāng)政府大院，開始進行方便面和礦泉水的發(fā)放。發(fā)放數量按照抗震救災指揮部已有的花名冊進行，人口少的可以領到各一箱，人口多的，可以領到各3-5箱。

    哈欠轉賬的1999元，開始我想購買藥品，但在我家領導的指示下，改成了購買書包，雙肩背的那種，很漂亮，有動畫貓貓的，有變形金剛的。今天，我才注意到，領導決策的英明與偉大。當時，來了60多個孩子，按照男女生發(fā)放，女生給貓的，男生給變形金剛的。書包很快發(fā)完了。孩子們興高采烈。很多孩子接到書包后，都畢恭畢敬地說：謝謝您。叔叔。后來，當我把另一群孩子召集到我的汽車旁，發(fā)放筆和書本以及玩具的時候，一位孩子用手指在我的滿身灰塵的車上寫下了“謝謝，叔叔”的字樣。

    接近中午的時候，一位老人過來跟我告別，我看到他用一根繩子把一個大口袋系在背后，猶如背登山包那樣，老伴則拎著兩個小口袋，問他們要去哪里。老人幾句話說得我鼻子一酸：我們住在這也是給政府添麻煩，還是回去吧，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活下去，不給政府增加負擔了。

    事后，我把這句話告訴桂溪鄉(xiāng)廖凱書記時，書記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。

    老人的家在一個叫道壩的地方，這是一個距離鄉(xiāng)政府頗遠的村莊，我開車送老人過去，走了不到10公里，就遇到了塌方路段，把車停在路邊，徒步繼續(xù)前進。山體滑坡一個接著一個，路面被徹底摧毀，我們只能從巖石上穿越而過，腳下是陡峭的滑坡體，深達數十米。穿越這些地方的時候，需加倍小心，首先要仔細確認，然后疾步快送通過。我曾有一次停下腳步拍照，忽然，幾塊小石頭子凌空墜落，不禁倒吸一口冷氣，口中念佛，幸好不是砸在自己的腦袋上。

    由于徒步距離較遠，沒有攜帶過多的生活用品，于是掏出了500元錢送給了這對年近古稀的夫婦。

    返回途中，又見到一些人家背負著領取到的食品，徒步走回家園。他們的房子都已經不在了，但出于對家鄉(xiāng)的眷戀，他們不忍無所事事地住在鄉(xiāng)政府旁邊的災民安置點，想早一點趕回家去。在這些人群中，我看見了一個背著書包的女孩，他的家人告訴我，孩子領到書包后，高興得不得了，因為房子塌了，書包、文具、書本什么都沒了，現在有了一個新書包，雀躍之情油然而生。一位鄉(xiāng)民認出了我是發(fā)放物資的人，立即停下腳步，從背簍里掏出一瓶礦泉水讓我喝?？墒?，這水我怎么能喝呢，即使喝，又怎么能喝得下去呢？

    一個面積為12平方米的帳篷里，經常是擠著6-10人居住，多數沒有床，只有薄薄的褥子直接鋪在地上，一個水桶、幾只瓷碗，往往就是帳篷里的全部家當。這些人的家?guī)缀醵急谎诼窳?，幸好地震發(fā)生在下午兩點，多數成年人都在田間勞作，因而得以幸存，不過，也有不少農田處于滑坡范圍的，這些農田上的人自然不幸罹難。尤為令人痛心的是，他們的孩子，在小學中學讀書的孩子，往往因樓體坍塌而集體罹難。遭受了如此之慘的災害，這里的人們卻大都保持了平常的心態(tài)，當我逐一探訪帳篷，詢問他們還缺什么的時候，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表示很滿意，不需要什么了。

    后來，在幾位志愿者的協助下，我們在帳篷間開始散發(fā)奶粉、手電、電池、衣物等生活用品。此時，我只恨自己攜帶的物資太少。

    在陳家壩附近的公路上，我遇到了4位來自安徽蚌埠的兄弟，他們是做石灰生意的，家里擁有大型工程機械，地震次日，他們花了比平日貴出一倍的價格，租用平板車把工程機械運到了北川，投入了開通道路的工作。他們告訴我，北川往北的這條塌方公路的疏通，是他們這個個體戶完成的。

    在桂溪鄉(xiāng)的時候，我曾試圖前往縣城，在陳家壩通往北川縣城的公路上，公路兩側的山體滑坡看上去頗為震撼，兩三百米的山巒轟然垮塌，山腳下、河流畔的村莊與農田、樹林，被淹沒得幾乎不露絲毫痕跡。數個村莊就這樣，幾乎是徹底消失了。山谷里流淌著的道壩河，形成了5個堰塞湖。其中有一個，面積頗為壯觀。據說有關專家正在測定這些堰塞湖的各種數據，以便決定是就此讓它形成山間水庫，還是需要爆破拆除。

    桂溪鄉(xiāng)下面的18個村莊，有幾個直到今天仍處于隔絕狀態(tài)，道路不通，食品等物資運送不上去。書記決定，派人徒步背物資上去，其中，就有大狗購買的鐵鍋。我平日里酷愛的登山、穿越等活動，在這時候顯然有力地幫助了我，山地間如履平地，健步如飛。同行的鄉(xiāng)里人不禁疑惑，你們北京人這么善于爬山？

    13噸物資基本上發(fā)放完了，回到鄉(xiāng)政府，與廖凱書記、徐鄉(xiāng)長、綿陽市組織部的潘主任和兩位縣里前來協助工作的主任告別，三天來，我與這幾位基層干部算是打成了一片，吃飯的時候，我端起酒杯向大家祝酒，我大致說了這樣一段話：我這次來，是論壇的一幫子朋友，掏腰包湊錢買的這一車物資，說實話，我們之所以還要花上8000塊錢運費把東西親自送過來，就是擔心中間環(huán)節(jié)過多，災民不能百分之百地接受到大家的情誼。但是，幾天來，我親眼看到諸位在家業(yè)毀、親人別的時候，仍然不計日夜地為鄉(xiāng)民做事，我很感動。在此，請允許我代表桂溪鄉(xiāng)的父老鄉(xiāng)親，代表論壇的網友們，向各位道一聲：謝謝你們，辛苦了。

    酒杯還沒有放下，廖書記的眼淚已經是奪眶而出。后來他說，我來了幾天，說話不多，但已經把他惹哭好幾次了。廖凱書記，對不起，同時祝福你。

    駕車離開了桂溪。就在接近高速公路的時候，手機收到一條短信，是那個孤兒的表姐發(fā)來的：“夏叔叔，你好。我是張官林、賈小李的表姐汪美。兩個孩子想見你，我?guī)麄內ムl(xiāng)政府看你，聽說你已經走了，回來后孩子抱著書包哭了很久，問我什么時候再能見到你。我聽了就給你發(fā)了信息。感謝你在我們失去家園和親人的時候，給我們帶來關懷，謝謝，祝你們好人一生平安。”（點擊標題即可進入下一篇：《從成都到二郎山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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